“人们只能希望程序员能解决这个问题”：全球对千年虫的恐慌25年后

就在25年前的新年除夕，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乘坐一艘私人驳船抵达伦敦千年穹顶，参加其隆重的开幕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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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穿南瓜橙色外套，和菲利普亲王一起步入会场，和托尼·布莱尔及其妻子谢丽一起与12000名嘉宾欢庆新千年的到来。在午夜时分，大本钟报时，40吨烟花从16艘停靠在河边的驳船上发射。人们手牵手，准备唱《友谊地久天长》。在一段漫长的时刻里，女王被忽视，她像个渴望被举起的孩子一样伸出手臂，直到布莱尔和菲利普注意到她，一起握住了她的手，唱歌开始了。新世纪诞生了。

当晚没有参与华丽庆祝活动的政治家是工党的帕迪·蒂平，他作为千年虫的部长待在内阁办公室。25年后，可能很难回想起千年虫——现在更常被称为Y2K——在当时是多么重要。但是在90年代的最后几年，随着2000年钟声的临近，人们担心计算机会发生灾难性故障，这一议题几乎位居英国和美国政治议程的前列。这是一个科技威胁，人们害怕它会颠覆社会秩序，凸显了人类对大部分我们不了解的技术系统的新依赖。虽然没有确切的数据显示，但全球防范Y2K的努力费用估計超过3000亿英镑（按今天计算约为6330亿英镑）。

因此，蒂平在白厅70号的一个小房间里与一些公务员一起度过了这个夜晚，和其他国家政府保持着联系。“我们看着太阳升起，首先是澳大利亚、新西兰，然后是整个亚洲，”他回忆道，“没有报告任何真正的问题。到午夜时分，我实际上对事情感到很放松。”几个小时后，当人们意识到灾难不会降临时，他走出了桥，回到家中。街道上满是醉酒的狂欢者，气氛欢快，而世界毫无疑问地没有结束。

Y2K在历史上被记作一次千年的平淡失望，就像千年穹顶本身，后来更多被记住的是其浮夸的企业赞助、故障的展品和漫长的排队时间。奇怪的是，直到今天，专家们仍然对这一切没有发生的原因存在分歧：究竟是世界的IT专业人士齐心协力成功避免了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还是这场事件全是无谓的恐慌和一场巨大的浪费？考虑到我们如今的社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复杂的技术，这样的事情会再次发生吗？

尽管Y2K的威胁早在1958年就被公开提出，但在1993年，加拿大工程师彼得·德·贾格在《计算机世界》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标题为“千年末日2000”的文章后，它才成为普遍关注的焦点。问题很简单。那时，许多计算机将日期存储为六位数字，因此1991年8月30日将被记录为30/08/91。在20世纪期间，使用两位数表示年份从未出现问题，但在新千年的第一天，日期将显示为01/01/00，而IT专业人士担心计算机会误以为这是1900年1月1日，而不是2000年，从而导致其系统错误。

一个常见的误解是，这个问题是一个编码错误，或许是因为“虫子”这一词的广泛使用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事实上，将年份存储为两位数是编程人员为了节省空间而做出的故意设计妥协，在当时每个硬盘存储字节的费用都很高。许多早期代码是在数十年前编写的，程序员们从未预想到他们的软件仍将在2000年继续使用。

人们担心，由于计算机可能会错误地获取日期，导致一系列系统故障，从个人电脑到控制金融市场、医院、航空、军事设备以及交通信号灯或通风系统等社会基础设施。人们害怕“连锁故障”，一旦某一个系统发生故障，可能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影响另一个，进而危及电网或供水等基本服务。

经过一个缓慢的开始，英国最终开始认真对待这一威胁。1998年，布莱尔在《独立报》中发出警告，称“我们计算机内部潜藏着一个潜在的技术定时炸弹……除非我们采取行动，否则千年虫的后果可能会很严重。”其他人则以不同的方式提高了警觉，例如下院领袖玛格丽特·贝基特，她被拍到切蛋糕，庆祝政府的官方虫子吉祥物——一个像微芯片一样的怪物，它有十条腿和恶毒的眼睛，这个装饰出现在千年虫合规宣传册、报纸的附录和宣传海报上，并有醒目的文字问道：“你确定你做得够吗？”

这是一个极好的故事，适合大众媒体：在时间的竞赛中修复计算机，否则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来自政府资助团体“2000任务小组”和“2000行动”的消息传递很大程度上推动了这一点。罗宾·格维尼尔，时任英国中央计算机与电信局首席执行官，领导前者，成为警告危机的主要声音之一。起初，他表示，想让人们感兴趣是很困难的。“我记得有一次早晨的电视采访，在我上场之前，主持人看了一下他的日程，叹气说：‘哦不，这关于计算机——大家都会盖上被子。’”

整改工作并不光鲜。格维尼尔称，仔细检查源代码中可能存在问题的日期是一项“特别无聊且不光彩的工作”，这需要反复进行测试，因为更改代码可能会在系统的其他地方引发问题。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马丁·托马斯负责国际Y2K整改工作，曾在德勤工作，他回忆起在通用汽车欧洲财务部门的工作：“我们组建了一支小型团队，租了一座飞机库，购买了三四百台个人电脑，以便运行所需的扫描和修复设备。这只是全球范围内大量工作的一例。”

到1999年底，大多数英国组织感到他们的系统已经准备就绪。但是，全球媒体却另有打算，沉迷于一些末日幻想的情节。《时代》杂志和《名利场》上的文章描绘了一种Y2K午夜时刻的景象，届时飞机将会坠落，人们的储蓄将在瞬间消失，家用电器将炸毁，核反应堆将崩溃。尽管没有多少专家预期会出现如此严重的问题，但当时的许多记者认为，Y2K末日故事“简直太棒而无法核实”。

“这是一个美丽、完美的故事，适合大众媒体，”印第安纳州普渡大学的历史学家扎卡里·洛布说，他正在撰写有关Y2K的书籍。“这是一次与时间的竞赛，要么修复计算机，要么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而这一切都设定在了不动的石头上……如果你把这写成电影剧本，恐怕会太直白。”

尽管演员伦纳德·尼莫伊，即“星际迷航”中的斯波克，警告即将到来的危险，借机牟利的人们也趁机而起。千年虫深入文化现象。你可以买到《基督徒的千年虫指南》或《Y2K对女性的影响》。福克斯的《家族Guy》和《辛普森一家》都拿Y2K的末日进行调侃。有一部名为《千年虫：杀戮之年》的动作片，尼莫伊主持的名为《千年虫家庭生存指南》的视频中，他在滚动显示卫星和计算机芯片的画面前问道：“两个简单数字的缺失怎么会影响人类的命运？”甚至杀虫剂“Raid”也乘机推出广告，声称“Raid，是千年虫的官方杀手”。

虽然一些机会主义者看到了趁机致富的机会，但其他人却更为严肃。生存主义者和美国的宗教极端分子将Y2K纳入了他们的末日意识形态。牧师杰里·法尔韦尔警告他的信徒储存食物和武器，称Y2K是“上帝震撼这个国家的工具”。回想之前，这似乎是强调危机的阴谋论者（从QAnon到新冠怀疑论者）的前身，他们如今正在将危机附加紧迫感。

这并不仅限于美国。1998年，出版商安吉拉·佩伦和她的程序员丈夫租了一辆卡车，驱车从他们的威尔特郡家到苏格兰的一处偏远小屋，以避免Y2K造成的社会崩溃。他们在那儿完全脱离电网，连水管都没有供给，依靠发电机、当地溪水、菜园中的蔬菜和鸡蛋维持生存。佩伦的丈夫学习了射击，以防他们需要猎兔子为食。

是什么让Y2K虫的出现引发如此恐慌？部分原因在于，关于新千年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有让人不安的感觉，而在警告技术崩溃之前，这种感觉就已经存在。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在公元1000年，人类也曾对末日产生集体恐慌。1999年至2000年这一日期的变化恰逢另一种长期存在的恐惧：我们的伟大科学发明将导致灾难，这一想法至少可以追溯到1818年玛丽·雪莱的小说《弗兰肯斯坦》。

值得回忆的是，在20世纪，随着新技术带来的社会变革，人们的生活经历了从马车到登上月球的巨大变化，仅在一生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此巨大的演变。即使在90年代，技术渗透到日常生活中对许多人来说依然感觉新颖。“发一封电子邮件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场挣扎，”蒂平说，“多年来我们都发生了变化。”

“让人震惊的是，工作勤奋且努力完成工作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全部是个骗局。”
Y2K的问题让人们突然意识到，现代社会是多么依赖于技术。同时，他们意识到计算机并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些精致、完美的设备——事实上，它们是设计妥协和敷衍代码的脆弱拼凑，随时可能会失效。就好像你以为你站在一个坚固的悬索桥上，然后往下看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个用腐烂的木板、胶水、胶带和希望拼凑而成的不牢靠平台。有一句计算机科学的名言是：“如果我们修建房子的方法是我们编写软件的方法，那么第一只啄木鸟就会摧毁文明。”

“告诉人们他们依赖于不透明的技术系统是令人害怕的，这些系统是脆弱的，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那些程序员能及时修好它，”洛布说。“在九十年代兴奋与兴奋之间的热潮中，突然我们看到这一暗面。”

午夜。2000年1月1日。01/01/00。当女王和布莱尔僵硬地握手准备唱《友谊地久天长》时，帕迪·蒂平在内阁办公室等待，而安吉拉·佩伦則和家人在苏格兰躲藏，大多数IT专业人士则悄悄自信地认为不会发生坏事。无论如何，几乎没有科学证据表明问题会在午夜时分同时发生。

马丁·托马斯相信，如果他们的整改工作不充分，故障将在1999年期间不断出现，因为系统会预测未来的日期。“那并没有发生，所以我们显然是成功的。”他说：“我们成功修复了足够的漏洞，因此不会发生重大灾难。”不过，他还是多带了一点食品，并在家里的浴缸里装满了水，以备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但在千年过后我就把浴缸里的水放空了。”

当BBC报道新年的到来时，有两个重大新闻：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叶尔辛突然辞职，权力移交给了总理弗拉基米尔·普京；英国则在庆祝新千年的开始。“世纪的第一个婴儿已出生，”广播员迈克尔·比尔克说道，“目前没有明显迹象表明千年虫的存在。”

并不是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早在Y2K到来之前，已经发生了一些与日期相关的小故障。一位104岁的美国女性收到了加入学前班的邀请，因为系统认为她只有四岁。500名费城居民在1999年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要求他们在1900年出庭。一家纽约的视频租赁店向客户开出了91,250美元的账单，原因是该客户似乎在100年前归还了约翰·特拉沃尔塔的军事神秘片《将军的女儿》。

在千年本身，全球范围内出现了许多小故障，主要是由于缺乏预防措施，但大部分问题很快得到解决：香港的警方呼气测试仪、牙买加的交通信号灯、特拉华州的老虎机等。某些问题更严重：英国内部的10,000台汇丰银行的取款机停止运作三天。贝德福德郡社会服务部门无法找到任何他们所照顾的人年龄在100岁以上。日本一座核电站的监测设备短暂关闭，但没有对公众构成风险。一些医疗设备发生故障，包括埃及的几台透析机和韩国的骨髓测量设备。

最严重的是，南约克郡和东米德兰地区的154名女性的产前筛查结果错误，由于系统错误获取她们的年龄，导致她们被错误告知怀育隐患较低。为此，NHS做出道歉并在问题得到确认后更新了系统。

尽管这些问题相当重要，但没有出现导致基础设施崩溃的一系列连锁故障，如末日预言者所言。比尔·克林顿总统称其为“21世纪成功应对的第一次挑战”。然而，几乎在一夜之间，媒体的语气发生了变化。1月2日，《卫报》写道：“千年虫的灾难在烟火中渺小得如潮湿的烟花，问道：‘世界被一个庞大的千年虫骗局抓住了吗？’”在苏格兰，佩伦在独居的山间坚持了几个月，然后离开了她那偏僻的小屋，她和丈夫离婚，归咎于他们在千年的生活转变带来的压力。一位朋友据说：“讽刺的是，似乎唯一被千年虫咬伤的人是那些为了躲避它而放弃一切的人。”

千年虫是个骗局的想法开始在媒体和公众记忆中生根发芽。人们开始质疑自己信任专家的决定。一些历史学家认为，媒体对这种观点的改变反映出对危言耸听的警告感到的反应，新闻报道刻画了一幅远更具灾难性的画面，远超专家们所预计的，同时一些人也确实利用Y2K的恐惧赚取了快速利润。从建议客户进行昂贵且不必要的升级的科技公司到号称能保护家庭计算机的虚假Y2K修复光盘，这些光盘实际上只是在用户的电脑上弹出提醒窗口，声称他们已安全。 “人们认为那全是个骗局，”托马斯说。“如果你为你的房子投保以防火灾而它没有烧掉，那么你不是浪费了钱吗？”

为什么会没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是因为我们做好了准备？还是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即使是25年后，这个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在争论的一方是怀疑论者，包括芬克尔斯坦，他在90年代就因缺乏科学证据而批评Y2K的恐惧。他称英国政府的反应是“过度反应”，认为没有重大威胁，任何出现的问题都可以在出现时轻松解决。一个常见的观点是，其他对科技依赖程度较高且缺乏Y2K整改努力的国家，例如韩国和意大利，实际上没有遭遇重大问题，而那些花了大量资金进行整改的国家，例如英国，反而出现了问题。“或许最明显的解释——他们成功了，我们失败了——是太难以接受的。”芬克尔斯坦在2000年写道。

而在争论的另一边，则是IT专业人士，他们认为自己努力修复了一项非常真实的威胁，结果却因为危机得以化解而成了牺牲品。“人们认为那全是个骗局，真的会令人恼火，”托马斯说。“那些赢得战争的人通常得不到他们真正应得的信用。”问题是，无法证明为什么某些事情没有发生。双方都可以主张，他们因缺乏重大崩溃而被证明是正确的。“我认为我们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历史学家迪伦·穆尔文说，他对此进行研究已有15年。“这代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看待人类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一种强调对技术的掌控，另一种则倾向于灾难性思维。解决此事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做任何事情，不修复任何代码，看看会发生什么。”

怀疑论者最常见的批评是，花在Y2K整改上的钱太多。但大部分投资的好处超出了2000年，推动了公司和政府升级过时的IT系统。“花费Y2K的钱并不是扔钱进火山，而是对IT进行投资，”洛布说。甚至还有人认为，正因为对Y2K的计算机系统进行了加强，才使得美国在接下来 9/11恐怖事件发生之际基础设施几乎没有受到干扰。

回顾过去，我们可以将Y2K视为一种集体行动的模型，这是一段国际政府和私营部门合作以应对全球威胁的罕见时刻。面对许多其他生存威胁，如人工智能和气候变化，我们可能会想，今天这个政治两极化的时代，我们能否以同样的团结应对这些挑战。“其实过于慷慨解囊和过于尽力去解决问题还有一种让人倍感振奋的想法，”穆尔文说。

仍然，当被问及我们是否从Y2K中吸取了教训时，所有受访者都给予了同样的答案：没有。尽管我们的IT系统如今可能更加稳定（这一点仍然存在争议），但我们并没有学会如何更审慎地与技术进行沟通。“每一样新事物都会被称颂为可能拯救世界或者摧毁它的东西，”洛布说。“而其中的复杂性却被忽略了。”

在过去的一年，Y2K再次引发讨论——这并不是千年虫，而是最近在TikTok和风潮墙上流行的“千年虫美学”，吸引了那些甚至未出生的人们关注。“现在正是怀旧千年虫的完美时机，”穆尔文说，指出那些记得千年虫的孩子们现在正在引领潮流和文化对话。本月，一部喜剧恐怖电影《Y2K》即将上映，讲述的是在1999年除夕夜，由家庭电子设备引发人类毁灭的故事——它们试图在青少年聚会上摧毁人类，从一只会杀人的塔摩戈奇开始。

但是否会像1999年所预言的那样，真正的千年虫威胁着我们如今的基础设施？还有其他日期相关错误的可能。关于“时间格式和存储错误”的维基百科页面上，Y2K仅是44个导致错误的日期中的一个，范围涵盖从1975到275760年，甚至292277026596年。程序员们已经在谈论2038问题，预计在2038年1月19日的3:14:07时，采用旧版32位Unix操作系统的计算机将无法表示时间。尽管对此问题并不担忧，“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问题……我不认为它会成为问题。”他说，大多数系统已经升级到64位，或将在不久的将来升级，这样它们可以跟踪时间更长达292亿年。

与Y2K最接近的实际事件是2024年7月发生的软件故障，由于网络安全公司CrowdStrike的更新出现故障，导致飞机滞留在跑道上、伦敦证券交易所出现错误和NHS手术无法访问病历文件——许多问题都是在Y2K时期预测的。尽管受影响的公司损失估计为54亿美元，但故障在数天内得到解决。世界依旧运转。

“IT问题时有发生，而大多数时候，这些问题的解决通常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就已解决，”洛布说。“至于人们是否从Y2K中学到了东西，那就是，他们不需要担心计算机，因为IT人员总会及时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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